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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怀念——记与王仁先生的三次见面

郑晓静
兰州大学力学系,兰州 730000

大约是在去年的清明节前后,我出差北京,然后回母校——华中理工大学拜见我的老师黄玉盈教授。多年没见,那天,我们聊得非常愉快。但无意间,当黄教授告诉我:王仁先生近来身体欠佳在京住院后,我的心突然沉了下来。随后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我在几个月前刚刚拜访过先生,当时先生精神还可以呀?!那次我们在一起讨论了风沙运动中的若干力学问题,随后先生还给我发来一篇长长的传真稿呀?!我还一直准备向先生汇报我们在风沙运动机理研究方面的工作进展以及项目的立项情况,我还想向先生请教如何与地学界学者共同开展研究,聊聊其中的酸甜苦辣,我还……;接着,在证实先生的确住院后,我懊悔:在北京时,如果给先生家去一个电话,也许就可以去医院看望先生了;我盘算:按计划,下月还要去北京,到时,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见见先生……可是,当我回兰州后,就收到了王仁先生不幸去世的电报。我惊呆了,悲伤和遗憾一齐涌上心头。我扼腕叹息:痛惜力学界和地学界失去了一位成就卓著的科学家;哀怨上苍之不公,让这样一位多年来关心着、支持着、护着我的师长匆匆离我而去。我长久地,反复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我是在1991年的夏天第一次见到王仁先生的。记得那年春天,我和周又和同志合作刚完成翻译 F.C.Moon的专著《Magnetosolid Mechanics》,希望能申请得到中科院的出版基金以便由科学出版社将此书出版。基金的申请需要两位同行专家的推荐。由于当时磁固体力学领域的研究在国内还鲜为人知,加之我们也只是刚刚涉足这一研究域,请人推荐一事着实让我犯难。苦恼之际,当时任兰州大学力学系主任的苗天德将王仁先生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建议我试着找一下王仁先生。对此,我当时是疑虑重重:我,一个远在兰州、名不见经传、工作没几年的青年教师,独自一人去北京,请一位连面也没见过的北京大学力学系主任、中科院地学部学部委员、塑性力学和地球构造动力学研究领域活跃而知名的科学家、还是中国力学学会理事长的王仁先生,为我们的第一本译著写推荐信,这能行吗?以诸如:我不熟悉这一领域,我对你们还不太了解,我暂时抽不出时间等等理由被拒绝简直十分可能而且还在情理之中。然而,当我硬着头皮,带上申请材料和部分译稿,鼓足勇气拨通先生家的电话后,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电话是王师母接的。她告诉我:先生出国讲学不在家,既然你远道而来,不妨到家里坐坐,把材料留下,等先生回来看完材料再作决定。这亲切且善解人意的话语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于是匆匆赶到先生家中,将带来的材料交给了王师母。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由于紧张,我在先生家只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现在已记不清我对王师母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师母和蔼可亲,是那种温柔贤惠型的知识女性:只记得家中好像和平常人家差不多,而且光线有点暗;还记得当时天正下着雨。三周后,我收到了先生寄来的推荐信和仔细修改过的部分样稿。推荐信中明确指出:随着高新技术的发展,涉及电磁耦合的力学问题将愈来愈迫切地需要解决,开展电磁固体力学领域地研究十分必要。……译著出版对推动我国在此领域地研究工作将起到积极作用,特此郑重推荐。而在修改过的译著上,看到的是圈点点,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和建议我们根据全书内容综合考虑,反复斟酌再确定其意的标记。除此之外看到的还有先生的一片苦心。两个月后,第四届3M学术会议在兰州大学召开。得知王仁先生也将参加此次会议,我早早地在会议厅门口等候,希望能见到先生,以当面致谢。经介绍与先生见面后,尚未容我开口致谢,先生就将事先准备好的Y.H.Pao在《Mechanics Today》上发表的题为“Electromagnetic forces in reformable continua”的文章抽样本送给我说:这篇文章我看不大懂,留给你们仔细读读。瑞典工业大学的谢庆祥(R.K.T. Hsieh)教授组织IUTAM关于“新电磁材料的力学模型化”的研讨会,我当时还推荐不出人参加。现在你们开展这方面的研究,很好,很必要,……。话似乎还没说完,由于开会时间到,在会议主持人的提醒下,先生匆匆进入了会场。两天后,在3M会议闭幕的当天下午,先生请苗天德教授转告说想在他的住所见一下我和周又和同志。当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先生的房间后,先生笑眯眯地对我们解释到:下午组织在市区游览,没有去,想再与你们聊聊。于是一边用兰州的白兰瓜招待我俩边详细询问我们的工作情况以及下一步的工作设想。先生还告诉我们从事交学科领域的研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要有思想准备,要坚持下去。分别时,先生亲自把我们送下楼,提议一起合影留念,说一定会将照片寄给我们。不久,我们就如期收到了先生寄来的珍贵照片。这也是我和先生在一起的唯一一张照片

这就是我与先生的第一次交往。这一经历,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那以后的任何时候,只要一想起,心情总是十分激动,十分感慨,十分庆幸:他那么繁忙,还记得我,一个从未见过面又不在同一研究方向工作的年青人,不仅完成了我不知天高地厚留给他的“作业”,而且还专门送给我电磁固体力学领域权威学者的文章供我参考;他是多么的宽容,他肯定看出我们是电磁固体力学领域的新手,是学术著作翻译的生手,但为了鼓励我们,促进该领域工作的展开,他一方面郑重推荐了我们的申请,另一方面仔细作示范,提醒我们严谨慎重。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对我们无疑是一种极大的鼓励和鞭策,并对我们的研究工作显然起到了重要的影响:当我们刚刚独自跨入电体力学研究领域,对自己的选择还不十分有把握的时候,正是先生的支持促使我们不再左顾右盼,举棋不定。也正是从那以后,我和周又和同志决定放弃对《Magnetosolid Mechanics》一书的翻译,全身心地投入到对电磁固体力学领域中某些关键问题的研究中。七年后,当我们将自己在电磁固体力学领域的部分研究工作进行总结,完成书稿《电磁固体结构力学》,并获得国家科学技术学术著作出版基金资助由科学出版社出版时,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请王仁先生为书作序。而当时远在美国休假的先生,欣然同意并如期寄来他为本书提写的热情洋溢的序。

我第二次见到先生是在“力学2000”学术会议上。大会开幕式结束后,我去一个分会场听报告。不知什么时候,先生悄悄地在我身旁地空位子坐下。我又惊又喜,猛地站起来。先生忙摆手,示意我坐下、别出声。然后小声对我说:想送给你和周又和同志一本书。于是从纸提包中取出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王仁文集》送给我。我开扉页看到的是在先生工作照下先生的亲笔题字:“又和、晓静教授惠存,王仁”。我当时显然有点措手不及、语无伦次,除了连声“谢谢”外,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先生只是笑了笑,点点头,又指指前方的报告人,这样我和先生又静静地坐了一会。报告结束后,先生轻声对我说:“周又和同志来了吗?我想见见他。”于是中午用餐时,我们一起找到了周又和同志。原来先生是就周又和同志代表兰州大学力学系为先生八十寿辰庆贺会所拍贺电一事致谢来了。事实上,拍贺电只不过是因为无法及时赶到庆贺会场的补救措施,为此我们已经愧疚不已。虽然知道先生是绝不会怪罪我们的,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先生会反过来亲自当面致谢!

一个月后,我又一次见到了先生。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他,也是唯一次在他家中见到他。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竞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更没想到这一次是先生自身绝症,但仍带病接待我,帮助我,完成我又一次给他留下的“作业”。“力学2000”会议后,由于偶然的原因,我们与中科院寒区旱区环境与工程研究所的同志们走到了一起,参与组织有关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规划项目(973)“中国北方沙漠化及其防治研究”的申请工作。这一项目涉及的主要问题归属地学学科。然而,其中有些问题,如涉及风沙运动机理方面的问题,则是典型的力学问题,因此,希望能参与到项目中去。在我看来,力学工作者应该主动参与涉及我国生态环境与灾害防治这类重大现实问题的研究活动,在揭示并解决国家和社会急需问题的过程中拓展力学学科的研究领域,形成新的生长点。而当在这一点上真正付诸实践时,我遇到了一系列的错综复杂的困难和问题。究其根源,我认为关键在于自己对地学学科的研究特点和规律的不熟悉,在于自己在风沙运动研究领域的工作积累太少。这时,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先生。先生的学术研究领域横跨力学学科和地学学科,而且还是地学学部的科学院院士。他对力学工作者应如何在地学领域开展工作肯定体会最深刻,他对地学研究领域中的力学问题肯定了解最清楚。于是,借北京出差的机会,我打电话给先生,希望能登门求教。先生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只是在约定具体时间时,王师母接过电话,问我可不可以在下午四点以后到家里来,说她希望先生午休时间能长一点。当时我以为这仅仅是先生的生活习惯,哪知那时先生正在病中。

我全然不知地来到了先生家。是师母开的门。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十年过去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还是那样亲切,那样热情。她先招呼我在客厅中唯一的且式样早已过时的一对沙发中的一只坐下,然后扶着先生走出卧室,在另一只沙发中坐下。这时我觉察到先生与十年前在兰州见到时大不一样了:虽然身体依旧是那么清瘦,笑容依旧是那么慈善,但头发更白了,听力也不如以前了,行动也迟缓了一些。我不敢多占用先生的时间,简短寒后,就直奔主题。在向先生简短汇报了项目立项的背景和目前进展的情况后,递给先生事先准备好的课题建议书原本和简写本各一份。先生拿起简写本仔细看了一会,看到在“国内外研究现状”部分,我除了详细列举了国际力学期刊上有关风沙运动机理的工作外,还列举了国内力学工作者,如刘大有、李家春、王柏懿、苗天德等人的工作时,先生点头说:很好,应该尽量列全一点,应该将力学工作者在这方面已有的工作介绍全面。当看完“拟解决的关键题”部分后,先生对我说:我一时还不能提出什么建议,能不能将本子留下,我仔细看后再发表意见?随后,先生又谈到在与其它学科的学者们共事时,要学会耐心倾听并换位思考,要知道真正听懂别人的观点和问题并不容易;当然,也还要善于讲清楚我们力学工作者到底可以做些什么,要让别人了解我们也不是容易的,这正是学科交叉的困难所在……离别时,先生起身送我,我坚决不同意。相互妥协后,先生和师母在家门口与我话别。在关上先生家的那扇沙门准备下楼之际,我情不自禁地又回过头去,看见先生很认真地对我挥着手……我永远忘不了此情此景,特别是后来我恍然明白:先生这是在与我告别……之后,这场景总是反复地出现在我眼前。

回到兰州后不久,先生给我发来一份长长的传真稿,是亲笔写的,字很小,密密麻麻。先生在传真稿中告诉我:留给他的建议书看后转给了孙枢先生;他嫌邮寄麻烦,就发份传真给我;先生在传真稿中提醒我:将单颗沙粒的运动归结为风沙的微观运动,“微观”一词是否妥当? 请仔细考虑;另外,先生在传真稿中建议我:“拟解决的关键题”部分,能否集中解决1—2个科学问题,研究的面不要一下子铺得太大;先生在传真稿中鼓励我:甘肃的条件很艰苦,生态环境的改善很重要,开展这方面的研究很有意义,祝项目申报成功。读着先生的传真稿,我感叹:先生还是那样的一如既往,耐心细致;八十高龄了,对我们这些晚辈们还是那样有求必应,倾心扶持;对所涉及的学术研究还是那样严肃认真,一丝不苟。

在先生的指导、点拨和支持下,我和周又和同志一道又仔细修改了课题建议书,并努力适应着与多学科研究工作者联合攻关的工作环境,终于顺利地通过了科技部组织的项目答辩,并获得立项。在这期间,每当项目申请有所进展时,我首先想到的是要不要打电话告诉先生? 但每一次都忍住了。我对自己说:别总是去打扰先生,等等吧,再等等吧!等到一切都最后确定了,再详详细细地向先生汇报吧!可谁知先生却走了……

先生走了,留给我许多遗憾、许多思念,更留给我人生的楷模,行为的规范。从先生身上,我真切地、具体地感受到什么是严谨治学,什么是无私奉献,什么是平易近人,什么是鞠躬尽瘁。尽管我不是先生严格意义上的学生,我也不是先生严格意义上的同事,我与先生也仅仅见过这三次面。然而,即便是这样短暂、有限的接触,即便是这样平常、普通的往来,一种高尚而完美的学者风范、一尊仁厚而平和的长者形象却永远地、深深地印刻在了我心里。


以上内容出自:《仁厚笃实的一生:王仁先生纪念文集》,气象出版社,2002 年